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走过来的人，都记得那首庄奴作词、邓丽君演唱的《又见炊烟》。“又见炊烟升起，暮色罩大地，想问阵阵炊烟，你要去哪里，夕阳有诗情，黄昏有画意……”炊烟对于我们，不仅是风景，还是一种浓郁的乡思、乡愁。

我的家乡，在平潭岛最高的山脉君山的北麓，依山面海，风景旖旎。但由于交通非常不便，因此空有青山碧海、蓝天白云，却成了寂寥的穷乡僻壤。儿时，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，就是爬上村后的山岗，静静地坐看炊烟的聚散，打发寂寞的时光。

炊烟，是空寂的乡村最原始最古朴的风景，也是偏僻如我的家乡那样的小村庄中，最温存的一种元素。她因村庄而诞生，村庄因她而温柔，有了炊烟的村子，便有了生机和灵气。

清晨，薄雾晨曦，乡间静谥，当朝霞染红天际，鸡鸣鸟语，清昶空灵，如天籁，如晨曲，划破寂静的村庄，陪伴着劳作的乡人。此时此刻，家家户户几乎同时升起了炊烟。淡淡袅袅的炊烟，好像条条丝带悬挂，风儿轻轻吹拂，继成片片花絮飘散，慢慢随风消失。

正午的阳光下，炊烟似有似无，乡人顶着阳光回村庄，一缕淡淡的炊烟牵动着他们的饥肠。

黄昏，牧歌晚唱，牛羊欢叫，鸟儿归粱。这时村里的炊烟次第升起，当看到自家烟筒飘出淡淡的炊烟时，收到收工信号的乡人荷锄晚归，三两人相伴走在乡间的路上。炊烟一片片，一段段，一束束，一团团，形态各异，交错相融，水韵墨章，浓淡相宜，呈现最精美的乡村画面。

暮春，当雨季刚刚开始，炊烟在细雨的氤氲下，变成乳白色，总是贴着瓦檐不肯升高，远远地看，就像给村庄浸上了一层淡淡的水墨。这时候的村庄，宁静，恬淡，在被山外的世界淡忘的角落，像一个懵懂的小女孩，沉浸在湿漉漉的幻想之中。

到了盛夏，炊烟因了蓝天碧海，而变成了蔚蓝色，带着几分神秘与骄傲，直直地往上升，好像邻家初长成的女孩，把心事写在脸上，却又故作沉静，目不斜视，待升到半空后，遇到了久盼的风，便顾不得害羞，头也不回地跟人跑了。

夏天是成熟的季节，炊烟里，弥漫的一定有番薯的清香。

对于没有见过世面的孩子来说，炊烟是一根长长绳索，牵着饭菜的清香，也牵着孩子们垂涎欲滴回家的渴望。无论他身在哪个角落，只要看到悠然飘升的炊烟，就能找到回家的方向，闻到空气中散发着柴草燃烧的清香，听到那风箱传来有节奏的呼哧声，那灶膛里噼噼啪啪的火苗声。

夕阳西下，在简陋的矮墙下，在院子里，袅袅的炊烟把上学的孩子、远归的旅人、劳顿的乡人齐聚在一块，这时候，是小小的村庄最温情脉脉的时光。

对于农家，一日三餐，当数这晚饭最为温馨，虽然也只是粗茶淡饭，却一年四季，周而复始、年年岁岁以至岁岁年年，让炊烟风里来雨里去，家的亲情，浓浓的，经久不散。

炊烟，不仅是乡村的风景，是饥肠辘辘孩子们的饭香，还是原野中，最有人情味的元素。有炊烟的地方就有人的存在。

小的时候，我只身回乡，那时候家乡不通车，从我妈妈教书的后田村，后来是模镜村，到我的老家君山后，都要涉水走过一片浅海湾山门湾，过了山门湾，还要再走将近两三个小时的山路。

退潮的时候，涉过山门湾，可以直接从北港上山，沿着山脚下的羊肠小道，穿越北港、渔屿，翻过北岚岭，才能到达。虽说也是山路，因为沿路有村庄，有村庄的地方就有炊烟，有了炊烟的相伴，旅途就不会寂寞，也不会恐惧。

如果是涨潮，过了海湾就得从山门前村上山。从山门前拾阶而上，过君山水库，再往前走，一路黑魆魆的松林，除了清风过处，松果落地的声音，以及偶尔一两声鸟儿的鸣叫，静寂得只听得到自己慌张的足音。

直到北麓，看到山下村庄上的缕缕炊烟，就好像诡异旅途中遇到亲人，心神顿然安定。这是怎样的一种温馨与静美呢?山下一束束炊烟，慢慢地穿过黛色的林梢，夕阳的余晖洒在林梢间，像涂上了一层层金色的光晕。暧暧远人村，依依墟里烟。多么宁静。多么纯洁。多么轻盈。多么温馨的炊烟啊。

此刻，心是那么踏实。望着那随风而逝的炊烟，加快了回家的步伐。走在回家的路上，有种莫名的情愫冲击我的灵魂，突然好像明白了一些事——炊烟，是选择在此地定居繁衍的祖先的灵魂，是族人真真切切结实的拥抱，是一种你可以直接呼吸得到的能量。因为我知道，炊烟中，有我的家乡，有年迈的奶奶，站在老屋门前向我张望!

此后的几十年中，求学，工作，为了生活在异乡奔波劳顿。当我困顿迷惘，当我无依无靠，当我走投无路的时候，就会想起流年深处的这一幅幅画面，想起世外桃源般的家乡上空，这一缕缕炊烟。

炊烟，是乡愁画卷中，最有人情味的那一抹淡色。想家的时候，对于客居异乡的人而言，他不再是游子，他只是个孩子。炊烟，成了这个孩子咬牙前行的力量。

炊烟，孩童时的经历，人生的风景。那段成长记忆，刻骨铭心，那段生命旅程，也弥足珍贵，她带给我的除了温暖与温馨、快乐与幸福，还有坚韧与坚强、责任与担当。

欣赏她，我们可以感念生命的质朴与真情，细读她，我们可以滋生许多的人生况味。在炊烟袅袅的乡村风情里，我们尽可袒露自己的胸怀，放松自己的心情，让一颗伤痕累累的心，伴着这淡淡的炊烟，在坐看云卷云舒、追风逐月中得到净化和升华;在时间的沉淀中，那缕漫溢乡间的轻袅炊烟，让自己在感动中，寻回久违了的安宁与恬静。 ­

低矮的房舍，寥廓的天空，春天里刚刚长出新芽的绿树，从山上不知名处蜿蜒而下的溪流，飘飘渺渺盘升的炊烟，就是这样一些生命元素，很自然地勾勒出一幅古朴悠远的乡村风景画。

人生一如这静美的乡村画卷一样，当繁华落尽，除了寂寞还有淡泊。炊烟在你厌倦都市浮华的孤寂时悄然袭入你心间，给你韵致与兴奋;炊烟在你独享乡情的笑靥时轻轻飘入你心空，给你充实与欢欣。如此沉静。如此温存。 ­

作为一种中国的标志性符号，炊烟，曾经为传承农耕文明，印在大地，为张扬劳作文化写在长空，为印证乡风民俗盘旋于村落。如今，当我厌倦了城市生活，回到我曾经挚爱的家乡寻找曾经，却发现一切都在改变。城镇化的突飞猛进，农村液化气的使用，炊烟已越来越难以见到。逝去的炊烟，是否也像故去的奶奶，渐渐只是我梦里的幻境，和诗文中的追忆呢?

可是，炊烟的千古萦绕，早已把我们的言行举止，熏烤出黄土的底色，散发着特有的草木味儿，表现出浓得化不开的乡土情结。无论远行的游子身居何处，心底对家乡的那份牵挂，始终盘桓在炊烟袅袅的农舍上。

炊烟飘浮着游子对故乡的眷恋。对于在外漂泊的游子来说，炊烟是游子的根。无论都市生活何等繁华喧闹，无论豪宅名车多么富丽堂皇，奔波于天南海北，当看见他乡屋顶上的一缕炊烟，就不由得想起故乡那些落日熔金、晚霞灿烂的傍晚，看着自家的炊烟在夕阳下，从低矮的房屋和葱郁的树冠间缓缓升起，心中就充满着莫名的温暖。

于是，思念家乡的情怀，落叶归根的愿望，就一日日的迫切，就想在将来老去的那一天，再次坐在村后的高岗上，惬意地欣赏家乡的炊烟，随着日出日落一起袅袅升起，那又该是何等的舒畅和美妙呢?

但现在，故乡也没有炊烟了。炊烟，早已氤氲成美丽的乡情，成为我们的内隐记忆。

人生总是这样，一边行走，一边怀念。我知道，总有一些东西会被岁月所消融，总有一些东西终究是要在风中逝去。风过处，那些悄无声息的过往，幸福抑或悲伤的泪水，终究会演绎成静水深流的沧桑，蜿蜒成生命的厚重，安之若素，冷暖自知。在茫茫人海中，我也不过是那一缕与故乡走散了的炊烟。在这流年的岁月里，于不知不觉中，默默地飘远，飘远。

 （图片来源网络，版权归原作者平川所有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