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子说：面朝大海，春暖花开。我的家乡就是这样的所在。她背靠四季葱绿的君山，面朝着大海，海的对面，是台湾，中间是繁忙的国际海运航道。

我的家乡还没等到春暖，花就开了。急着开花的，是水仙。

水仙花一簇簇一丛丛，在清澈的小溪旁，在乱石堆的边上，在家乡贫瘠的红土坡上迎风绽放。六片白色的花瓣团团围坐在一起，如白花环一般，中间围着一个黄灿灿的花蕊。

洁白如雪的花瓣，纯如黄金的花蕊，在翠绿肥厚的叶子的衬托下，显得特别淡雅。淡雅的水仙，你为什么会选择在寒风怒号的季节开花呢?

每当春节临近，我就会想起家乡。想起漫山遍野的水仙花，就仿佛能闻到她优雅的清香。

我曾经在一篇日志里写道：“老家的冬至，都是伴随着水仙花而来的。冬至前后，满山遍野的水仙花次第开放，整个村子弥漫着浓郁的水仙花的清香，这时，外出的人像采蜜的蜂儿闻香而归，回家过冬节，表示年有所归。”

写这篇日志那年，我奶奶去世二十周年。她在那边能看到花开，闻到花香吗?

水仙，并非中国原生。她原产于地中海沿岸，现代水仙品种，最早起源于西班牙、葡萄牙的野生水仙。中国种植水仙，也已有千年的历史。唐朝时，经丝绸之路，水仙传入中国，五代至宋代逐渐传开，明文震亨《长物志》说：“水仙，六朝人呼为雅蒜。”

明清以来水仙被广为栽培，并以江南的嘉定、苏州一带为栽培中心。清李渔说：“水仙以秣陵为最。”秣陵，就是现在的南京。

福建漳州水仙，最早在龙溪蔡坂村，据当地张姓的《张氏族谱》记载，明景泰年间，祖上有个名张光惠的，在河南做官，告老还乡时途经“洞庭湖”，也就是现在的太湖，捡到两颗水仙花头，带回漳州，之后日渐繁衍。

三百年前，漳州一艘载有水仙花球的外贸船只，在平潭外海的一个地方触礁沉没，船上的水仙花球漂流到平潭，在清朝乾隆时，水仙花就载入县志。水仙花球漂泊到平潭的地点，就是我的老家君山后。

乡人不知道水仙的来历，也不知道她的原名，就给她起了一个新名字，叫“金带来”，因为水仙开花的时候，中间金黄色的花蕊像个金元宝。乡人给她取这个名字，也是想讨个彩头，希望能给这个穷乡僻壤带来财富。

三百年后，这外来的客人在君山后野山坡上，野化出特殊的株型和浓郁的香味，平潭水仙后来居上，成为优异的观赏品种。

水仙费尽周折，历经苦难，来到我的家乡，落户。扎根。水仙花呀，你为什么要到我家乡来?你也会想家吗?

水仙雅洁，幽比兰花，傲比梅花，洁比荷花，甚得文人雅士喜爱，新年期间盛开，为民俗年事添一份雅。因此，自古以来，就将其与兰花、菊花、菖蒲并列为花中“四雅”。

她只需一盘清水、几粒卵石，置于案头窗台，就能在万花凋零的寒冬腊月，展翠吐芳，春意盎然，祥瑞温馨，人们用它庆贺新年，做“岁朝清供”的年花。

但在那个年代，乡村里的顽童，哪知道什么风雅?更喜欢水仙的另外两个用途。一种是切掉她的叶茎，玩“抓特务”游戏时，把水仙花球当手榴弹扔向“敌特分子”。远道而来的水仙就这样被砸来砸去，但生命力却非常旺盛，孩子们每一场“战斗”过后，就是一次扩种。而另一种用途，就是把水仙花球捣烂，当浆糊，做风筝。那时候粮食金贵，找不到浆糊。另外，用水仙花球捣烂后的粘液糊风筝，比浆糊更为牢固、结实。

天空下，那些色彩斑斓千姿百态的风筝，悠雅地飘飞在碧空和白云之间，猎猎作响。它们形态各异，与白云为伴，与轻风共舞，在冬日暖阳的折射下，婉约出一道靓丽的风景，唯美了旧日的风光。

冬至过后的这段日子总是过得很快，一晃，就晃到春节边。一进腊月，各家就开始忙活起来。初八腊八粥，二十三过小年，蒸发糕，准备果品送灶王爷，二十四扫尘日，全家大扫除。

我的乡人对于过年，是非常虔诚认真的，隆重得像一场仪式。大扫除除了扫屋子，房前屋后，边边角角，鸡舍猪圈都清理得干干净净。清理出来的圈土挑到地里沤肥，给鸡舍猪圈换上干净的新土;家里的桌子椅子箩筐以及门板、窗户等能拆能搬的物什，都搬到溪里清洗。

那溪水，是君山上重峦叠嶂中汇流而下的泉水，到了山脚，冲积成一个较深的潭，乡人叫之为“下笼坑”，潭水冰冷清澈。因了年的临近，以及家人的归来，这一段时间，是村庄一年四季中，最为开心的日子。

女人们聚在一块，收敛起平日的伶牙俐齿，小心翼翼地说着吉利话，生怕一不小心，出口伤人，惹了众怒。孩子们在溪边嬉闹，女人们双手冻得通红，一边愉悦地聊天，一边勤快地洗涮物什。高处村庄的土埕上，男人们趁着这渔闲季节，在白晃晃的阳光下，捻熟地修补着渔网。

一株水仙，在女人们的欢笑声中，独自在溪石边静静地开着花儿，娴静温存如前世的淑女。

孩子们背着洗好的箩筐，到野地里采花。他们挑选那些将开未开的花骨朵，连同下面的花茎一同掐下，装进箩筐，背回去养。有经验的乡人说，这样采花，不会伤及花球，而且还有助花球积蓄营养，来年，花球会更加壮硕，会长出更多的侧芽，开出更多的花。

我把采回来的水仙花养在木桶里，满满的一桶花，浓郁的花香，溢满了我的卧房。

奶奶总在半夜起床蒸番薯，做糕点，准备着过年的食物。偌大的老屋，就住着我们祖孙俩，屋顶的瓦缝间寒风呜呜叫着，屋内空旷静寂得有点可怕。侧耳听着她踩楼梯的脚步声，看着煤油灯摇曳的火苗，我闻到水仙花温馨的清香了。我又沉沉睡去了。

伴着时光的飞逝，当年那些嬉闹的孩童，长大后，都陆陆续续离开了家乡。我们每天都在都市里穿行奔波，然而，城市里的繁华和霓虹的闪烁，却掩盖不了对家乡的思念和眷恋。不论见识过多少花开花落，但在心里，最美的花儿，却在故乡。那些浅浅划过的时光，那些昏黄灯下的花香，满满的都是温暖的回忆，摇守在岁月的深处。

一枝芊芊的花朵，在风中轻轻摇曳。那是一朵开在乡愁里的水仙花呀。

(图片来源网络，版权归原作者平川所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