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一次回到老家，都感到家乡的静寂与落寞。傍晚，本应是乡村最温馨喧闹的时分，但却没有了人影，没有了炊烟，连挂在西山上的落日，也只剩下一半，瘦瘦的清癯，好像另一半被城里夺去了。

家乡如一只刺猬，在夕阳下窸窣在大山的一隅，仿佛稍有响动，就胆怯地卷缩起来。站在儿时进村的小路前，我觉得既熟悉又陌生。这条被乡人称之为“牛路”的小径，现在已经被疯长的杂草所掩盖，站在远处，依稀还可以辨认出旧时的模样。

在异乡，常会无端想到家乡。想到故乡青翠的大山，湛蓝的大海。想到雨天里我家老旧的石厝，是否会被风雨侵蚀，想到奶奶常在风里早起，那时风吹动屋顶的瓦片，呜呜地响;想到夜间奶奶在撇舍忙碌，拉着风箱，灶膛里的火照红了她的脸盘;想到这草绳一样的青石小路，是否会被大风吹断，一截被吹到另一个村子?

奶奶离世将近三十年了，这些年间，慢慢远离了故乡。但对故土时时反顾，有时又觉得，无论你离开土地多久，从乡间走出多远，家乡的石厝石巷，像一块磁铁、像一根脐带，连着你和故乡，给你温暖和营养。

在中国，很少有地方，像我的老家平潭这样，几乎所有一切，都离不开石头。石头厝，石板路，石桌，石椅，石臼，石磨，石窗，石灶，甚至有的石厝，连屋梁都是用石条做的。但这冷冰冰的石头厝，在我的眼里，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温情呢?

闽语中，保留很多上古汉语的特色。"厝"，用来表示具体的居住地，比如普通话中的"你们家"，在闽语中是"恁厝";普通话"邻居"，闽语中说"厝边";普通话“四邻”，闽语中叫做“厝边头尾”。石头厝，就是指用石头盖的房子。

平潭人选择石屋，首先是受自然条件影响。由于平潭岛孤悬大海，台风灾害多发，用石头建造的房屋坚固耐用，经得起风雨侵袭。从成本核算来看，在平潭，岩石资源丰富，采用石头建房成本低廉。又因早先交通不便，砖、木等建材很难运进来，费用非常昂贵，所以平潭人就地取材建造石屋，既节省运输费用，还能将房子建得更结实牢固。

早先石厝的墙体，使用不规则的石块垒成，单面凿平的一面朝外，墙体中间用碎石、黄泥填实，外墙的石块之间的缝隙，用石灰、黏土和细砂所组成的“三合土”密封，以防雨水渗入。我的祖厝，就是这样的石厝。

近几十年建造的石厝，一般先将石头，加工成大小不一的方形石块砌成房屋主体。石厝的屋顶是硬山顶，呈“人”字形，不留风雨檐。因为风雨檐在台风肆虐的海岛，更容易被掀顶。讲究一点的人家，在屋顶两侧砌起马鞍形高挑的封火山墙。屋顶以红或灰的瓦覆盖，并于接缝处压上石头，以防强烈海风吹刮屋顶。

平潭岛上，只要有村落的地方，就有石头厝，石厝是平潭人乡愁中固定的元素。想到石厝，都会触动他们内心深处最柔弱也最幸福的思乡之情。

碉堡般的石厝，以古朴亘古的身姿，成就了布景般的原生态景致，形成一种热烈、富有视觉冲击力的油画风格，鳞次栉比的石头房子，浑身上下或红、或黄、或白、或灰，冷暖色调相接，画面明亮流畅，极富美感。

在平潭现有的石头厝里，民宅单体模式主要有四扇厝、竹篙厝两种。前者是平潭传统民居最主要的形式，属于福建民居类型中“一明二暗”。后者在平面布置依次为门廊、房间、前天井、厅堂、房间、后天井。

四扇厝，是平潭岛石厝常见的模式，即左右两房中间为厅，厅又分大厅与后厅，后厅多做厨房或仓库。因多数人家，无法把四扇厝一次性落成，大多先盖一房一厅，将来有望加盖的一面墙体，留下“虎齿墙”，俗称“留码头”，这一式样为全国少见，也是平潭石筑民宅的特色。

“起厝”(盖房)可不容易，尤其像我老家君山后，地势高低不平，随便找个山坡，就地取材，刨去上面的薄石土层，就露出一块块的青石。用撬杠把层层石头撬起来，大的就用八磅大锤砸开，再一块块地搬到旁边摞起来。遇到特大的巨石，那就麻烦了，非找人打炮眼放炮不可。

“起厝”用的石头，要预先备好。乡村有专门为人打石的石匠帮，就近取石，先在巨石上按直线等距打下一排錾子。石头越大，下的錾子就越多。然后用磅锤在每个錾子上均匀地捶打，这样，再大的石头也能劈开。再用同样方法把石头分成小块。小时候我很喜欢看石匠开石，听到山间叮叮当当的打石声，就坐不住了。

至今弄不明白，石匠们光用目测，为什么就知道多大的青石，要下多少个錾子?是谁想出这么聪明的办法呢?

石料备好了，也差不多有个比较方正的地基了，再把高低不平的地方收拾收拾。完毕，就找个“起厝”师傅测量、划线，准备盖房。在我孩提时代，“起厝”师傅除了少许工钱之外，吃住都在东家，叫“供师傅”。师傅“供”得好，厝就起得好，不会留下遗患，否则，如果得罪了“师傅”，上梁的时候，如果被“下蛊”，那这家就算完了。

除了“起厝”师傅们，还需要几个小工打下手，一般都是找上些亲戚朋友来帮忙。用不了多少天，厝就完工了。

早先，也有极贫的人家，实在太穷，只有自力更生，今天垒一点，明天垒一点，有的甚至成年累月地垒。直到自己上来下去非常困难了，才找村里的邻居帮忙“起”。这样的厝质量自然不能保证，也不高，甚至只比一个成人高出一两尺，乡人形象地起个名字，叫“过楣弄”。在我的老家君山后，还遗存许多民国甚至清朝的“过楣弄”。

平潭现存的石厝，历史都不会超过三百年，应该都是在乾隆皇帝登基之后。那三百年前，他们又住在哪儿?

这恐怕与历史上尤其是明清期间的海禁有关。明代时的倭寇，经常大肆烧杀掳劫中国东南沿海，为防止海患，朝廷多次实行海禁。沿海所有船只全部烧毁，“片板不许下水，粒货不许越疆”，民众被强制迁往内陆，流离失所。因此，清以前的石厝，能保存下来的就微乎其微了。

我的家乡依山傍海，说不清是厝随路走，还是路随厝行，一座座石厝，沿着家乡高低错落的石板路，零零散散铺陈开去。厝与厝之间，是深深浅浅的巷弄。巷弄里的石头，由于长年累月的被人踏行，泛着青色的亮光。墙体上的石头由于日久风化，斑驳陆离，刻满一道道深深的皱纹，诉说着生活的不易，岁月的沧桑。

抚摸着斑驳的墙壁，仿佛穿越了时空，回到了儿时的梦境之中。那一道道的皱纹下，似乎隐藏了我们儿时的影子。生活是一个无尽的跋涉过程，故乡，只是跋涉途中一种寂寞的思念。那些曾经的温暖呢?那些温馨的气息呢?那些至真至纯的简朴呢?

一朵野花，开在墙角的石缝里。尘世里的花呀，你依旧在开，却日渐淡却了素雅、清芬、隽永的味道。

家乡的石厝，凌乱，随意，显然没有经过统一的布局与规划，但是看上去又是那么自然，仿佛天生就应该这样。每次站在高处望家乡，我都有一种感觉，我们的先人，应该像一群播种春天的鸟儿，随走随行，一路上走来，就这么随手把村落播种在这大山的角落。他们从哪里来?一路上又该有怎样的故事?

冬天只是岁月的一页。我知道，这个春节翻过去后，寒冷就成了记忆。大地苍茫，隐隐约约便有了种子发芽的冲动。接下来春暖花开，鸟儿都活跃起来，又会把春天的种子，撒满故乡的土地。春天依然，石厝依然，而物是人非。对于家乡和老厝，我最后拥有的，除了童年的回味，还会有些什么呢?

回程的路上，从“牛路”回望我的祖厝，将落未落的夕阳，打在老厝石墙上，斑驳陆离的石墙，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晕之中。家乡美丽依旧，却充满忧郁的幻觉。

乡村已经远离了我的生活，但故乡却潜伏在我血液的深处。也许，离别的只是我的目视，而家乡，石厝，以及这羊肠般的石路，却用另一种方式，依然在延续着我童年的梦，滋荫着我生命的魂。

(图片由伊海提供，作者平川)